2021年2月28日 星期日

MINEBOOK掘冊--百年追求(2)

 

「黨國一家」的改造工作

被共產黨打得落花流水, 不得不敗戰逃到台灣的蔣介石一直在思考該如何統治台灣這塊新領土。 光靠軍隊是不夠的, 畢竟軍隊是用來戰爭, 他得對內控制整個國民黨, 還要學習共產黨的組織力與滲透力, 深入台灣社會, 塑造「服從領袖」的氛圍, 從而把台灣打造成「黨國一家」: 國民黨等於台灣, 國民黨的最高領袖就是台灣的最高領袖. 這樣的黨國體系要如何打造呢? 曾經在蘇聯生活過, 還加入蘇聯共產黨的蔣經國對此做出不少貢獻.

首先修改國民黨黨章:「在此非常時期, 蔣介石為國民黨黨主席, 不用選舉, 也不用定期選舉」, 確保蔣介石為國民黨的最高領導者。 第二步, 廣設黨部小組到各級政府單位, 軍隊, 警察, 學校, 農漁會等等, 同時大量招募台灣人入黨, 入黨才有可能拿到較好的分發單位, 考績, 升籤, 出國留學等機會. 黨部小組就像微血管一樣, 滲入台灣民間, 讓黨得以控制台灣社會. 蔣介石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 完成了改造國民黨與組織台灣社會的工作.

 

一群有理想的傻子

蔣介石痛恨共產黨是因為當時他的權力快被搶走了, 逼得他先發制人, 發動「清黨」運動, 結果灰頭土臉得丟了整個中國, 但國民黨裡面的確是有這麼一群人, 他們真的是因為嚮往民主, 堅信共產黨會剝奪人的思想自由, 而跟隨蔣介石來到台灣, 他們的目標是以台灣為起點, 建立起一個自由的中國. 他們不像其他的人接收日本人的房產與企業, 賺得盆滿砵滿, 他們選擇接收報紙這種不會賺錢的產業, 也自己發行雜誌, 動機是為了宣傳「反共」.

因為有共產黨這個萬惡的敵人, 所以當蔣介石宣布戒嚴時, 他們接受這是權宜之計; 當蔣介石修改國民黨黨章好確保自己成為萬年黨主席時, 他們接受反共打仗需要蔣介石的領導; 但當蔣介石在當了兩任總統之後, 試圖修憲好讓自己繼續連任, 他們感覺不對勁, 他們口口聲聲指責共產黨的領袖崇拜, 以黨治國是不對的, 結果號稱「民主基地」的台灣怎麼漸漸變成共產黨的模樣, 用共產黨那套組織方法來打造黨政國家, 雷震正是一個這樣的國民黨員.

雷震與蔣介石的淵源很深, 常常擔任他的秘書角色, 在政府的職務是行政院政務委員, 算得上國民黨核心黨員. 他早年曾經留學日本, 這樣的背景也成為他日後可以和台灣本土菁英交流的基礎. 在政府工作之外, 雷震還發行了《自由中國》雜誌, 一開始內容都以「反共」為主, 因此被視為國民黨的黨內雜誌, 但是後來《自由中國》開始會批評一些國內的政策, 例如: 軍隊應該維持中立, 不該設黨部在軍隊中; 言論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基石, 政府不該管制言論; 多黨政治才是建全的民主, 應該要讓其他政黨有公平發展的機會等, 雷震顯然錯估了蔣介石對於實行民主的想法, 槍桿子出身的蔣介石對於民主沒有多深的認識與信念, 只是方便他拿來攻擊共產黨的工具而已, 當民主會侵犯到他的權力時, 他就會像當年發動「清黨」運動一樣, 鏟除異己.

 

毀憲也要連任

蔣介石當完兩任總統, 還想要繼續當總統, 但這樣違憲, 該怎麼辦呢? 他自己主動放話「我反對修憲」, 這時原本總是服從領袖指導的國民大會竟然枉顧蔣介石的意志, 還是提了修憲案, 取消總統連任限制, 但在台灣的國大代表人數不足, 無法達到修憲門坎, 這時又有大法官跳出來解釋「淪陷地區國大代表無法出席會議, 但我們不能因為這個障礙而阻礙憲法賦予國民大會的功能, 因此決議以中央政府所在地之國民大會代表人數為國民大會總人數.」

面對這樣的毀憲危機,《自由中國》先是懇請蔣介石以美國總統華盛頓為榜樣, 拒絕第三任總統, 後來又發了數篇社論嚴詞批評各種為了「修憲」的解套措施荒唐可笑, 像是「增加憲法臨時條款不算修憲」來規避毀憲的質疑, 再者能夠提釋憲案的只有受影響的機關, 例如國民大會, 但現在提出釋憲案的卻是「體察上意」的行政院, 大法官明明只能解釋法律問題, 但卻出面解釋了執行問題, 成為合法修憲的遮羞布, 《自由中國》的主筆們搬出曹丕, 袁世凱以古鑑今, 希望蔣介石不要毀憲, 但蔣介石說「國家需要他, 他不能逃避」。

在全體「上下齊心協力」的幫助下, 終於國民大會順利的修了憲, 也毫無懸念的選出了蔣介石成為第三任總統, 而且從今而後, 沒有憲法任期限制的他不得不永遠連任下去, 「全國上下熱烈要求蔣介石繼續擔任總統」的戲碼, 在第三任結束, 第四任結束的時候, 都上演了一次. 《自由中國》這次因為毀憲而直接批評蔣介石的舉動沒有摧毀他獨裁的決心, 但堅定了蔣介石要讓《自由中國》永遠閉嘴的決定.

 

親身實踐理想的傻子

雷震在發行《自由中國》的時候, 不是沒有意識到可能的危險, 他拉來了胡適來當雜誌的門神. 胡適是當代中國最知名的知識份子, 連歐美社會都熟知他的名字, 他一直是國共兩黨爭相拉攏的對項, 他堅定的擁護民主, 在國共兩黨中間選了國民黨, 成了蔣介石的招牌。蔣介石對胡適一直都很禮遇. 他也從來不會公開的批評蔣介石。

面對第三任總統連任爭議,胡適私下勸蔣介石不要毀憲繼續擔任總統, 但當天投票的時候, 他還是出席投票. 胡適答應擔任《自由中國》的名譽發行人, 但在雜誌開始批評國內政策, 爭取言論自由時, 他發表評論表示支持但宣布辭去名譽發行人的職位, 因為爭取自由是要負責的, 而他當時人在美國, 無法做到負責任. 後來雷震在雜誌被禁之後, 動念想要組黨, 邀請胡適來領導新政黨, 胡適給出建議, 要雷震結合台灣本土菁英, 組一個以台灣為重心的政黨, 但以「自己不適合政治活動」推辭黨主席. 雷震聯合本土菁英組黨是最後雷震入獄的主因, 蔣介石也許還可以容忍一群孤立的外省知識份子批評他, 為他創造容忍異己的形象, 但如果結合了有社會基礎與動員能力的本土菁英, 就觸犯了他的逆麟, 因為他知道, 如此一來, 他的威權政治會完全沒有競爭力.

雷震從一個中國國民黨核心份子, 到入獄十年的階下囚, 他原本可以像其他外省人一樣, 輕輕鬆鬆的過好日子, 像那些橡皮圖章的國大代表, 只要無腦投票就能領高薪, 住好房, 或是像胡適一樣, 頂著「知識份子」的光環, 卻避免真的弄髒自己的手, 終生都跟獨裁者保持友好關係, 風光的走完後半生, 雷震親身實踐他對民主的信念, 有趣的是, 即使入獄十年, 他依舊保持對蔣介石的天真想像, 還是覺得蔣介石是被身邊的人給耽誤了, 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的天真, 才能讓他在那樣的威權時代, 能夠持續不懈的督促國民黨改革. 即使他沒有成功,他的勇敢也鼓勵了後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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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6日 星期二

MINEBOOK掘冊--百年追求(1)

《百年追求》一書有三冊, 講述了台灣這一路追求民主的路程. 今年經濟學人公布的民主指數, 台灣成長為「完全民主」體制, 意指我們在政治權利與公民自由方面享有高度的自由. 事實上台灣人追求民主從日治時期就開始了, 不斷的前仆後繼, 持續累積能量. 最後終於促成台灣的政治體制的重大改革.

台灣議會請願行動

第一集從日治時期開始講起, 台灣總督當時是日本在台的最高決策者, 不同於日本本土, 法律制定是經由帝國議會. 根據特別頒布的「六三法」, 台灣總督還有立法權與司法權, 成了一個集三權於一身的「土皇帝」. 當時的知識份子林呈祿就在思考, 如果爭取廢除「六三法」, 讓台灣的法律制定也應一視同仁的經由帝國議會審議, 雖能制止總督獨大, 但也等於認同台灣為日本的一部份, 這並非台灣人所願, 因此他參考其他殖民國家, 發現美國在菲律賓採取殖民地自治主義, 深深覺得這才是最符合台灣需求的制度. 於是鼓吹台灣應該要向日本爭取設置台灣議會. 路線確定以後, 便是長達十四年的請願運動. 

台灣年年前往日本東京, 向帝國議會提交請願書. 這樣的政治運動所費不茲, 而霧峰林家的林獻堂正是背後的最大金主. 他是中部的大地主, 每年政治相關的捐獻花費將近他總收入的一半以上. 林獻堂一向主張溫和路線, 爭取體制內的權利, 在台灣菁英階層舉足輕重, 日本政府雖然不樂見他為政治運動出錢, 但也無法直接與他撕破臉. 遊說帝國議會的主要人物是蔡培火, 他在日本留學, 又是基督教徒, 透過教會認識了一些同情殖民地處境的日本牧師與議員, 也得到日本自由派學者的支持.

當時日本的勞工運動與農民運動也日漸興起, 台灣的反抗運動因此向日本的社會運動借鏡不少. 一個日本社會運動家就直言不諱的說:「你們現在還不能談獨立. 一個獨立的國家必需要有自己的文化, 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 即使表面具有獨立的形式, 文化上也是別人的殖民地. 現在培養自己的文化是當務之急. 一旦有了自己的文化, 獨立問題就自然的解決." 這項提示對台灣的知識份子來說, 無疑是當頭棒喝, 而蔣渭水就是最早將「文化事業"付諸實行的人.

台灣文化協會

蔣渭水率眾成立了台灣文化協會, 當時台灣人的識字率不到 10 %, 人民以前也總以祖籍漳州人, 泉州人, 廣州人自稱, 之後在日本政府的統治之下, 台灣社會因為交通, 報紙等設施的整合, 首次出現了島內的群體認同, 知識份子便為這個認同取名為「台灣人」, 也創造了一個響亮的口號「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 「台灣人」這個稱呼隨著文化協會的宣傳推廣, 連日本政府與報紙也使用這個稱法, 於是「台灣人」不僅是自我命名, 也成了別人對我們的稱呼. 

文化協會在全台各處舉辦演獎, 演獎的內容從宗教, 法律, 家庭, 兩性關係等等無所不包, 目的就是要讓台灣人認識到什麼是是有尊嚴的生活, 有了自由的人格才有辦法思考對錯, 從而反抗壓迫. 這時的知識份子所提倡的「台灣文化」並非等同於「中國文化」, 要知道當時日本因為明治維新的成功, 成為當時進步的象徵, 中國卻是衰弱到將台灣割讓出去的祖國, 因此知識份子對於中國文化的評價並不高,  但他們也不認同一味模仿日本文化, 他們主張台灣文化應該融合中國, 日本, 西洋多方文化的長處,  蔣渭水深信台灣就是連結各文化的鑰匙. 因為文化協會的推波助瀾, 不只議會請願運動的規模越來越大, 台灣島內的婦女團體, 農民與勞工運動隨之越來越熱絡.

台灣反抗運動分裂

當時日本本土通過了普選法, 讓日本國民有了更多的政治權利, 這樣子的進步也讓台灣人大受鼓舞, 覺得殖民地的自治權不遠了. 然而日本一直擔心如果讓台灣議會成立, 下一步台灣人就會爭取獨立. 台灣議會原本想要爭取的是全島的立法權與預算審議權, 請願人士為此讓步, 將訴求降級成地方議會規模, 然而日本政府還是不為所動, 結果讓部份的運動人士覺得這樣的委曲求全根本無效, 應該直接制定台灣憲法, 使台灣完全自治, 台灣反抗運動因此分裂成兩個路線, 一個是以林獻堂, 蔡培火為首的溫和派, 他們大多是地主, 醫生與傳統士紳階級, 另一個則是以蔣渭水為首的激進派, 隨著國際間共產主義, 無產階級革命興起, 台灣的年輕人也深受啟發, 他們覺得溫和派都是既得利益者, 無法打破社會結構, 他們不想在體制內抗爭, 他們要做的是破壞整個體制. 台灣文化協會因路線不同陷入內鬥,  溫和派紛紛退出, 他們決定另起爐灶: 成立政黨, 也就是台灣民眾黨, 是台灣的第一個政黨.

日本戰敗與中國國民黨接收

隨著日本國內軍國主義節節高升, 但台灣的管束日漸收緊, 民眾黨也因為路線越來越傾向無產階級革命, 被總督府勒令解散. 台灣的反抗運動漸漸轉往地下化, 還有一些人跑到中國, 想要幫助中國強盛, 期待有昭一日能夠協助台灣脫離日本統治. 然而這些台灣人往往不受中國的國民黨政府信任, 反而被中國政府出賣給日本人. 

隨著中日開戰, 台灣也被捲進了這場其實並不屬於我們的戰爭. 日本戰敗以後, 台灣社會一時之間惶惶不安, 無法確定接下來的命運, 終於在蔣介石邀請林獻堂, 蔡培火等人到南京參加受降典禮以後投下了一顆定心石, 中國政府即將既日本之後, 接收台灣, 並且也對台灣人釋出了善意,  一時之前, 台灣人對祖國充滿了期待. 

然而, 隨著陳儀帶領著中國軍登陸台灣, 看著這些步履襤衫, 推擠著下船, 看起來比較像苦力的祖國軍人, 台灣人感到非常疑惑, 這不像是一隻打了勝仗有紀律的軍隊呀? 而當晚陳儀第一次對全台廣播, 訓戒公務員要認真為民服務, 要「不偷懶, 不撒謊, 不揩油」, 人們更是滿頭問題, 什麼叫做「不揩油」?  不偷懶, 不撒謊不是基本的嗎? 很快台灣人就了解到台灣仍舊是個殖民地, 只是殖民母國從日本換成了中國. 陳儀是台灣行政首長, 對所有機關都有指揮權, 大權在握一如日本總督, 

陳儀以「台灣人不懂國語」杜絕了台灣人參政的機會, 而台灣人也終於明白什麼是「揩油」. 過去日本時期, 台灣已經是路不拾遺, 治安良好的地方了, 任職公教人員也需通過考試, 但這些祖國來的接收人員, 搶的搶, 偷的偷, 賣的賣, 接收成了劫收, 而且沒有任何理由就把舊任者免職, 安插自己的親朋好友, 連不識字的人也可以成為教師. 

國民黨政府視台灣人為漢奸, 甘為日本之奴, 台灣人則驚訝於祖國來的人員知識文化程度之低落, 僅僅經過一年的統治, 台灣社會就已經奄奄一息, 物價飛漲, 疾病橫行, 政治腐化, 而台灣人所受到的歧視更甚於日本時期, 社會的矛盾一觸即發.

二二八事件

因為台北一起查緝私煙而引起的暴動, 迅速點燃台灣人早就不滿已久的情緒, 全台各地都爆發抗爭. 陳儀一時發了手腳, 當時他的手上沒有軍隊, 只能先成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安撫人心, 參加委員會的都是台灣當時的名望人士, 他們熱烈期盼可以在委員會中提出台灣人真正的訴求, 包括反對貪官污吏, 進行政治改革, 實施台灣自治等議題. 

陳儀一邊跟委員虛與委蛇, 一邊發電報向中央要求派兵. 陳儀藉口台灣暴動起因於共產黨背後操縱, 正在中國與共產黨打的焦頭爛額的蔣介石立即派兵來台. 一有軍隊當靠山, 國民黨政府就不演了, 當時的高雄司令彭孟緝直接讓軍隊進入市區, 用機關槍掃射, 近千民眾全部死亡, 台北則用坦克車殺害平民, 基隆的軍隊用鐵絲穿過人的手足, 捆綁一起, 丟入大海, 還有藉口要協商, 請委員會成員前往市政府, 結果成成員一去就立刻逮補槍斃, 台灣有名的畫家陳澄波也是嘉義委員會的成員, 他在廣場當眾被士兵槍斃, 卻無人敢為他收屍. 

數萬名意見領袖與青年學生失蹤或死亡, 活下來的要嘛加入國民黨, 要嘛躲藏起來, 不再參與中國式政治. 台灣一代人的聲音從此消聲匿跡. 等到蔣介石敗戰來台, 展開長達四十年的戒嚴與百色恐怖, 更是讓台灣人的聲音長期消失在台灣政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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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EBOOK掘冊--鬼地方

我雖然只有看過作者陳思宏很早的一本散文集《叛逆柏林》, 不過一直有在 facebook 追蹤他. 他長居柏林, 一邊寫作, 一邊做口譯, 有時後會看他發文提到最近在閉關寫長篇小說囉, 也會提到寫長篇小說的壓力, 因為不好賣, 又耗費許多能量, 但又很想寫, 不能放棄. 最近幾年陸續看到他推出新作品, 先是2018 年的《第九個身體》, 再來是 2019 年的《鬼地方》, 2020 年又出了《佛羅里達變形記》, 全部都是長篇小說, 有種能量大爆發的感覺, 然後就看到《鬼地方》得了 2020 年台灣文學年度首獎, 雖然作者並不認識我, 但身為一個追蹤他臉書多年的人, 看到他獲得這麼多報導, 出席各式各樣的頒獎典禮, 居然也有種「與有榮焉」的歡喜感. 看台灣的作品, 尤其是這種「仿自傳」小說, 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活經驗裡面, 找到很多相似處與共鳴點, 讀來特別有感覺.

這本小說的背景跟作者很相似, 陳思宏是家裡的第九個小孩, 前面有七個姐姐, 因為父親是家中長子, 家裡又重男輕女, 所以生兒壓力極大, 好不容易拼到第八個是男孩, 父親說怕哥哥一個男孩子無法招架七個姐姐, 所以又賭了一把, 生了他. 書裡的陳家有五個姐姐, 在重男輕女環境下長大的長男, 毫無意外一定會被寵壞, 成為不良品, 書裡的哥哥被人捧上了鄉長, 一時風光無限, 但兩年後, 就因工程弊案纏身入獄, 現實中作者的哥哥一樣因為欠債累累, 避走他鄉, 下落不明. 與作者只差一個字的老么陳天宏, 因為同志的身份, 一樣被視為不良品, 在民風保守的鄉下地方顯得格格不入, 長大以後遠走德國柏林. 書裡的五個姐姐的設定揉了陳思宏七個姐姐的背景與故事, 有像大姐一樣在年輕的時候, 逃家去台中當紡織女工, 或像四姐到台北讀大學, 像六姐遭遇過家暴, 或是像最小的七姐早早就過世, 全被陳思宏寫進小說裡. 小說的情節看似誇張, 但其實一點都不少見.

 

婆媳問題

首先登場的劇碼是婆媳問題, 即使在現在這個女權日漸抬頭的年代也避免不了. 小說裡母親與父親透過相親認識結婚, 母親不識字,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 反而使母親成了一個多話的人, 所有的情感與怨懟無法用筆寫下, 全部都透過嘴巴流洩出來. 身為長媳, 又連續生了七個女兒, 自然非常的不討婆婆喜歡, 所有家族裡的大小雜事舉凡拜拜, 煮飯都落到母親的身上, 雖然家道中落, 規矩還是很多, 婆婆罵母親, 母親轉頭就只能把氣出在女兒身上, 很多被婆婆虐待的媳婦, 自己後來也成了惡婆婆, 並且更容易對爭取女權指手劃腳, 認為「以前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為什麼妳現在不用這樣過?」. 婆婆看媽媽處處順眼, 媽媽做到累死也換不來一句謝謝, 一個人是不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變成了一個鬼?

 

不良品的同志身份

小說裡陳天宏因為同志的身份, 國中時遭到導師導師霸凌, 不僅找人把陳天宏暴打一頓, 還直接衝到家裡來罵, 媽媽不僅沒有幫陳天宏講話, 還覺得他非常丟臉, 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兒子, 卻是個「不男不女」. 這是很多反同的人對男同志的形容詞, 覺得他們身為男性, 卻沒有表現出男子氣概, 反而展現出像女人一樣的陰柔氣質. 媽媽早早就把陳天宏掃地出門, 假裝沒這個兒子, 連父親過世, 陳天宏回家奔喪, 隔天一早看到他就立刻要他離開. 媽媽怪罪王家的小兒子菁仔叢帶壞自己的兒子, 開始散布關於菁仔叢的謠言, 她故意講得隱誨, 故意表現得很秘密, 越是如此, 「秘密」傳播得越快, 而且在這過程中, 大家都自動的腦補上隱誨的部份, 原本只是聽說, 卻都講得言之鑿鑿, 宛如親身所見, 親耳所聞. 嘴巴是最可怕的武器, 尤其是在人人都認識的鄉下, 大家最喜歡聽有點認識卻又不是那麼熟的人的八卦, 好像以為可以透過八卦, 認識到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 然而當悲劇發生的時候, 大家就紛紛假裝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 假裝惋惜, 就以為可以與悲劇撇清關係, 媽媽還跟陳天宏說都是你害菁仔叢的, 讓會在乎的人去承擔罪惡感, 這是小說裡面讓我覺得最像鬼故事的地方.

 

白色恐怖

小說還安排了白色恐怖的段落, 因為有人舉報有民眾在書店樓上讀禁書, 結果書店的兩個老板與菁仔叢都被抓起來, 在台北唸書的姐姐常常幫書店老板從台北領包裹回去, 包裹裡面都是黨外雜誌與禁書, 她與書店兩位老板都是好朋友, 以前還在老家唸書的時候, 書店老板看她喜歡讀文學書, 就讓她到書店樓上家中看他們的私人藏書, 後來去了台北唸書, 每次回家都會去書店, 把包裹給他們, 一起吃飯看書聊天. 她一直覺得老闆被補是她害的, 如果警察問她的時候, 她什麼都沒說就好了, 但警察找她盤問的時候, 她簡直嚇壞了, 當時還沒有解嚴, 雖然社會開始鬆動, 有些黨外抗爭運動出現, 但警總的威名還是能夠輕易的震懾住年紀輕輕的女大學生, 姐姐恐怕都不知道其實告密者是自己的媽媽.


作者在《第九個身體》裡面提到, 在他去到台北唸書之前, 他不知道美麗島事件, 不知道鄭南榕, 當他的同學在聲援百合花運動的時候, 他還被「關」在永靖, 那裡的老師只會跟你說什麼都不重要, 只有考試最重要. 因為李登輝先生的寧靜革命, 和平的轉移政權, 就讓很多人產生錯覺, 覺得威權都過去了, 我感覺台灣人對白色恐怖有種集體失憶的傾向, 或是覺得「現在好好的, 提過去做什麼?」, 但一直以為只有被害者, 沒有加害者的狀態, 讓台灣人共同的國家意識一直無法成形. 解嚴三十年過去了, 我們還是不知道林家血宅的真相, 成大無法以「南榕廣場」來命名, 即使是全體學生投票的結果, 還是遭到校方單方面否決, 台大設立陳文成紀念廣場被遭到多方阻攔, 有教授用「學生會怕鬼」這種說法反對紀念廣場設立, 實在非常可笑, 台大同樣有紀念傅斯年先生的傅園與傅鐘呀. 回顧鄭南榕先生在生前所講的評論:「在談論中台關係之際, 我們最大的問題是台灣人自己的態度. 蔣政權多年來刻意塑造的「恐共症」, 這個深植人心的病根, 使台灣人在面對強大的中國時, 一再的畏縮. 但是台灣人民多年來經營的實力, 早已不是任何世界霸權所有輕易吞滅的.」已經過去這麼多年, 台灣居然還在這樣的心態裡面掙扎, 就可以知道戒嚴四十年所形成的凍土有多麼不可撼動, 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感想

陳思宏一直都說他寫作的動力就是家鄉永靖, 雖然一直想逃離, 結果書寫的主題卻一直圍繞著它.《鬼地方》寫的是台灣, 讓我想到網路鄉民很愛說「鬼島」, 究竟什麼時候寶島成了鬼島呢? 我查了一下, 這個詞居然是出自郭冠英當年的文章:「其實根本沒臺灣這個東西,她不是省,自廢了,她不是縣,更不是國,只是個鬼島」 郭冠英稱呼「鬼島」自然是充滿惡意, 而鄉民有時說「鬼島」是反串, 有時則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很多人會說等你離開家, 才會知道家的好. 雖然是老生常談, 但現在人在異鄉, 真的不免有感觸, 希望台灣這個「鬼地方」一直都在, 我永遠有家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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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日 星期一

MINEBOOK掘冊--渺小一生(下)

回憶捲土重來

裘德在多年以後終於談了一場戀愛,但卻非常的慘烈. 戀愛對象因為家裡父母長年生病, 所以他對於各種疾病衍生的需求與照顧都很不耐煩, 看到裘德因為腿傷疼痛而以輪椅代步時, 第一次他先是故意拌倒不良於行的裘德, 第二次就出手打了裘德, 後來一次打得比一次嚴重. 裘德對於遭受到這樣暴力的對待並不太吃驚, 甚至覺得「喔,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 他覺得自己活該受到懲罰, 因為他太輕率的把自己交付給另一個人, 就像童年的時候, 他相信路克修士一樣, 相信自己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得到愛, 結果就是希望破裂, 卻又無法脫身.

最後一次裘德被打得太慘,無法再對養父母與醫生學長謊稱不小心受傷, 養父心痛的問他: 「為什麼要讓他這麼對你?」, 裘德第一次對養父說出內心話:「像我這樣子的人沒什麼可選的.」 這次的戀愛只維期短短四個月, 但卻讓裘德倒退了二十年, 在十六歲離開少年之家後, 他來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偽裝自己是一個普通人, 原本一直偽裝得很好, 但現在他明白, 他一直都是那個修道院的小孩, 就像數學的相等公理, x=x, 就算他現在有很好的工作, 有愛他的養父母與朋友, 賺很多的錢, 已經離開修道院與路克修士非常遠, 他還是同樣那個人, 所有以前的回憶都像郊狼一樣的回來了. 

裘德的過去

在修道院的時候,其他的修士總是嫌他太頑皮, 太不受教, 他應該要當一個修士要他做什麼就該照辦的的「乖小孩」, 要他脫衣服就該脫衣服, 要他蹲下就該蹲下, 但有時他明明照做了, 卻還是避免不了一頓皮鞭, 只有路克修士會溫柔的對他講話, 他說裘德像是他死去的小孩, 還跟裘德說, 要帶他一起去露營, 住在海邊的房子裡. 裘德一直把這個願望擺在心中, 所以九歲的時候, 當路克修士問他, 要不要跟他一起離開修道院時, 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坐在車子裡的時候,裘德一直期待著有一天可以看到大海, 他們會住在一起建造的小屋裡, 但他們哪兒都沒去, 只是沿著公路一直開, 住在公路旁的motel裡. 路克修士出門時, 會把門反鎖, 他跟裘德說, 只要裘德一出去, 就會被修道院抓回去. 沒多久, 路克修士跟裘德說, 錢用完了, 需要他的幫忙. 他開始帶一些陌生人回來, 讓裘德跟他們做一些以前跟其他修士一起做的事.

一開始裘德會計數,想著如果賺到足夠蓋房子的錢, 就可以停止了, 後來裘德開始算歲數, 想著十歲就會不一樣了, 十一歲就會不一樣了…但他漸漸明白, 路克修士每次講的故事都不一樣, 有時候講的是他兒子過世了, 有時候講的是最疼愛的姪子, 其實路克修士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一樣, 也要求他做一樣的事. 他白天陪陌生人睡, 晚上陪路克修士睡. 有一天裘德發現如果受傷, 當天就可以休息, 他開始故意去撞牆, 或想辦法從樓梯上跌下來, 很快路克修士發現他的心思, 就教他一個替代方法, 如果覺得自己很髒, 就拿刀片割自己, 這樣他身體裡的污穢就會隨著血流出來而變乾淨了, 裘德覺得這真是一個好方法, 割自己有種私密性與操控性, 只有在割自己的時候, 他覺得身體是屬於自己的.

在motel遷徙的生活在一次警察破門而入之後結束,路克修士被帶走, 裘德則被送往少年之家, 現在裘德的服務對象成了少年之家的輔導員. 有時候裘德會有點想念路克修士, 以前在motel時, 如果客人太過粗暴, 修士會衝進來把客人趕走, 現在沒有人會來救他了, 修士還教了他怎麼讓自己變潔淨的方法不是嗎? 裘德覺得自己真是太不知足, 每次當他對現狀有一點不滿時, 之後就會被更糟的狀況狠狠教訓, 如果那時候他能夠心存感激的接受現狀就好了. 

愛能修補一個人嗎?

威廉是唯一一個知道裘德過去經歷的朋友,威廉用盡演員所有的技巧, 才有辦法在聽的時候, 不露出任何驚訝與過多的同情. 他想要幫助裘德, 卻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 他要裘德固定去看心理諮商, 尋求專業協助. 他明知裘德厭惡各種肢體接觸, 在他擁抱裘德的時候, 明顯感覺到他全身僵硬, 彷彿用了全身力氣才能忍住不逃開, 他跟裘德說「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但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會帶給裘德更大的傷害, 究其根本只是自己想要這樣做而已. 他逼裘德在他面前脫下衣服, 想讓裘德知道他的身體很美好, 即使布滿傷疤也都不是他的錯, 但他還是忍不住會去數裘德有沒有新增的割痕, 他痛恨裘德持續傷害自己, 有一次他甚至在裘德面前割自己, 讓裘德感受一下看著愛的人傷害自己的心痛感覺. 


威廉覺得自己一面跟裘德說「我會接受全部的你」,一面逼裘德只能做這個不准做那個是不對的, 就好像他只認可了一部份的裘德而已. 但如果接納了他的自殘行為, 那是不是在默許他繼續呢?威廉一直希望裘德全然的信賴他, 並且承諾永遠不會評價他的行為, 但現在他懷疑自己真有辦法負擔這個責任嗎? 自己真的能夠以愛為名, 嘗試去修補裘德嗎 ? 

愛成為了負擔

裘德要求自己要為了威廉好起來, 或者至少要表現得有好起來的可能性. 他依威廉的要求固定去心理諮詢, 雖然會面時他什麼都沒有講, 他不可能再把自己的經歷講給第二個人聽, 也覺得心理諮詢就是在暗示什麼都是可以補救的, 但實事卻非如此. 他討厭肢體接觸, 但他要求自己至少在威廉主動三次後, 他也要主動一次. 威廉要他盡量少割自己, 但這個需求已經根深柢固, 他試著轉移注意力, 烹飪, 游泳, 整理, 打掃, 但這些都無法緩解他的焦慮, 有一次他甚至拿火燒自己, 假裝是烹飪時的意外, 但燒傷不像割傷那麼容易控制, 他嚴重感染發燒, 被醫生學長嚴厲警告. 他想跟威廉說實話, 說自己就是沒有辦法停止割自己, 也從來都沒有辦法享受肢體接觸, 但他害怕說出這些實話, 威廉就會放棄他, 離開他. 有時裘德甚至喜歡傑比會嘲笑他三十歲還能有人想要領養他, 因為他知道, 對傑比來說, 他不是童年不幸, 雙腳不良於行的殘障, 傑比只在他身上看到令他羨慕的事, 沒有值得憐憫的地方. 


隨著年紀增加,裘德的雙腿問題越來越多, 醫生學長不得不建議他考慮截肢, 養父母與威廉都強烈希望他能動手術, 好避免更頻繁的疼痛與細菌感染, 裘德無法拒絕他們強烈希望他繼續活下去的心意, 即使他非常不想面對自己的殘障, 他覺得截肢的下半身是隨時隨地都在提醒他過去那些人曾經對他做過的事, 那些人決定了他的人生是什麼樣子, 而這正是裘德窮盡下半生竭力要避免的事. 最終他還是為了那些愛他的人動了手術, 有時候愛的確會讓你沒有辦法做自己, 即使勉強, 還是得逼著自己回應與假裝, 因為我也愛你. 

感想

看完裘德的經歷,完全可以理解人真的沒有可能從這種創傷裡面恢復, 不管是身體上或是心理上, 有時會想也許就這樣心照不宣, 假裝沒看見裘德的傷口會不會比較好? 裘德為了不讓威廉看到更多的割傷, 甚至還得計劃精美的「意外」, 裘德不想動手術, 甚至最後也不想要繼續活下去, 這一切的勉力而為, 都讓我覺得心疼. 即使作者在裘德的後半生堆疊了許多美好的人事物, 美好的近乎刻意, 但讀者完全可以明白「這個人沒辦法好起來的, 這些人事物只是減緩他的崩解, 甚至在最後, 成為他的負擔.」 往常故事裡面會出現的「愛是救贖」,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的結局在這本小說裡面並不存在, 但你不會太過遺憾, 反而覺得是種溫柔, 畢竟活著對裘德來說真的真的太累了. 


小說的封面是個男人緊閉雙眼用手倚著頭的照片,一付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初看時我感覺有些迷惑, 不知道這個男人的表情透露出什麼情緒, 後來看了資料才知道是一個美國攝影師的作品, 作品的名稱是「高潮中的男人」, 原來是一種快感與痛苦並存的瞬間哪. 小說下冊主要集中在裘德與威廉身上, 雖然還是很好看, 卻讓我覺得很可惜, 我很想知道傑比與麥坎之後人生的故事呀, 是不是因為篇幅太長, 被編輯要求刪除了呢. 如果書也能像電影一樣, 出個作者完整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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